【影評】親愛的房客
合歡山上的雨聲,隨著鋼琴聲悄悄地將觀眾帶進健一的世界。一座一座綿延不絕的合歡山山脈,團團白霧彷彿預示著健一、悠宇與阿嬤三人之間不可言說的複雜關係,時不時晃動的鏡頭,代表著三人的未知、不穩定的羈絆,也揭露了內心的種種不安。
沒有撕心裂肺地哭喊,也沒有死心塌地依戀,在電影中的每個人,好像就只能默默地慢慢向前走,突然發覺自己走不了的時候就稍微停下來休息一下,好好沈浸在過去幸福的片刻,覺得自己準備好了,再繼續往前走。
時刻都在處理「分離」的我們,即使內心充滿著疑問,即使知道傷口只是結痂,也只能隨時準備出發,因為不知道心裡那道缺口有沒有被填平的一刻,因為清楚無論如何,時間還是在走,日子還是得過,我們終究得抬起頭,緊緊抓住身邊所有。
就像是被叔叔強帶著去看諮商師的悠宇一樣,心裡明明知道誰才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,小小的心靈卻仍充滿著對這位「爸爸二號」的疑問,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情緒,甚至是該如何開口。出來後,在基隆港沿岸,只能默默地向前走,任由這位「爸爸二號」在後面苦苦追著,直到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時,抬起頭轉身,問道:
「你到底是誰?」
這位「爸爸二號」也想知道自己為愛能夠跟這個社會對抗到什麼程度吧。為了能夠面對過去的自己,也要坦然面對阿嬤、悠宇跟叔叔的不諒解,同時為過去拆散對方家庭的自己贖罪,所以無怨無悔地為摯愛的母親換藥、為摯愛的兒子扣上釦子,撐起這家庭的一切。蒙上了陰影的愛情,該有多苦?緬懷著與立維的過去,看著扣著制服扣子的悠宇的現在,看向霧茫茫的未來,只能抓住現在身邊所有吧。畢竟在這荒蕪的世界中,我們都是人,我們都會犯錯。
「沒有我,你應該比較輕鬆吧?」
「我有你,我會比較快樂啊!」
這大概是健一活在這世上唯一能抓住的快樂,另一方面也是想把立維的愛留在身邊吧,就好像立維還在身邊一樣;渴望得到立維的愛,也渴望能獲得悠宇的認同。所以當健一聽到悠宇認他做「爸爸二號」時,或許在片刻,內心的缺口多少也暫時被填補了一些,才會忍不住哽咽。
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,他都很清楚自己必須盡其所能保護好悠宇與阿嬤,但他也知道年紀還小的悠宇有權必須知道這一切,至少在被警察逮捕之前,知道他是誰。於是就帶著悠宇前往那座當年失去摯愛的山上,本想著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,跟悠宇、跟那個人、跟這座山一起度過好幾晚,卻因警察的追捕,只能抬起頭,繼續往前走。
內心也早有數的阿嬤,在面對著這位認為自己害死別人兒子的健一,大概也都看在眼裡了。兒子的死很痛,雖然內心深處大概也知道這不是任何人的錯,卻也還是有過不去的坎。最令人痛苦的,並不是過不去,而是明知自己必須過去,卻始終過不去,就像是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宋喬安在電影院外的崩潰哭泣一般,過不去的,無論如何就是過不去。所以對阿嬤而言,也是需要很長一大段時間才有辦法療癒的痛吧,所以當她對健一說:
「你實在也是長得很緣投,難怪我兒子會被你煞到。」
「…」
「我…其實早就已經不怨你了。」
健一對自己跟悠宇的好,阿嬤都看在眼裡。只是要說出這句話,需要多少夜晚的掙扎、心痛?需要多少時間的療傷?需要多寬廣的慈悲?那些必須被放下的,始終放下了;那些說不出的悲戚,也逐漸隨著健一的愛被淡化了。
面對這一切,健一都默默地吞下去了。他知道這些都是為了保護阿嬤、也保護悠宇,所以在帳篷裡,在被警察拘捕之前的片刻,寫了封信給悠宇,並告訴他:
「你長大以後,也許會遇到很多很討厭、很莫名其妙的事。但無論發生什麼事,都不是你的錯。」
短短的一句話,其實是想告訴悠宇:阿嬤的死,不是你的錯;健一被捕,不是你的錯;未來那些種種的不合理,要記得那些都不是你的錯。
最後,讀了那封向自己認罪的坦誠之信,悠宇也決定坦承。因為他也感受到,原來健一把拔的苦,就好像覺得自己害死阿嬤一樣,那既然健一都鼓起勇氣了,所以悠宇才願意說出實話,為彼此承擔一切,一起抬起頭,一起背負著罪過,一起往前走。即使結局始終要面對著分離,只是內心的罪惡感都能稍微減輕一點了,只要有彼此在身邊,面對重重高山,就能蹽溪過嶺,就能有勇氣面對那些很討厭很莫名其妙的事。
電影的結尾讓我想起這學期選修讀的小說,石黑一雄的《別讓我走》(Never Let Me Go)最後Tommy對Kathy說的話:
「我一直在想像著某個畫面:有條河流,水流的非常湍急,有兩個人就站在河中央,死命地緊緊抱住彼此。但最後水流實在太強,這兩個人始終還是得放手,他們只好放開彼此,各自漂流。」
雖然小說講的是愛情,甚至是某種超越愛情的情感,但對健一與悠宇這對毫無血緣關係的父子又何嘗不是呢?即使社會如何亟力拆散兩人,始終還是得學會放手。而現在不再擁有悠宇監護權的健一,眼前所能擁有的,就是極力抓住那些過去珍貴的回憶,使其永不消褪,那也是健一現在唯一剩下的美好了。